清剿地條鋼:地方政府幫忙變合法屢見不鮮
地處長江三角洲的江蘇省從來不缺乏民營企業辦鋼鐵的基因,這片熱土孕育了沙鋼集團、中天鋼鐵等一批中國最大的民營鋼鐵聯合企業,也發生過轟動全國的“鐵本事件”。如今,史無前例的“地條鋼”清剿行動也從這里向全國鋪開,大量藏匿在各地偏遠鄉鎮的私營鋼廠的灰色產能逐漸浮出水面。
“地條鋼”這一市場“毒瘤”正在被拔除,也帶出了地方經濟發展進程中的一連串陳年痼疾,而這也是經濟換擋期產業刮骨療傷必然經歷的陣痛。
初春三月,汽車行駛在江蘇省蘇南一鄉鎮的馬路上,窗外綿延著大片青黃交錯的農田。視野不遠處,每隔三五里就會出現一座高約四五層樓的鋼結構廠房,旁邊匍匐著一大排低矮的平房,一兩根細長的煙囪高聳入云。
在3個月前,這些廠房里每到晚上就會傳出轟隆響聲。一車車良莠不齊的廢鋼爛鐵被送進高屋里的中頻爐內,一個多小時后熔化出鋼坯,接著經過平房里的軋材生產線,變成一根根質量參差的“地條鋼”。被貼上大型鋼廠的標牌后,這些不達標的產品通過各式分銷渠道,流向華東市場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
如今,這些曾在地方經濟大發展中分得一杯羹的“地條鋼”生產企業正面臨最后的清剿。
突如其來的變故
“去年地方響應國家去產能政策,我們廠就被打掉了。”林老板是蘇南某鄉鎮一家年產20萬噸中頻爐廠的4位合伙人之一,他們的爐子在去年年底的“地條鋼”整治行動中被全部拆除,遭遇相同變故的廠子在當地還有七八家。
這場風暴起端于去年7月份。江蘇省徐州市新沂市瓦窯鎮一家曾在2013年因違法生產“地條鋼”而被舉報關停的小鋼廠,被央視兩次報道后仍在生產,這將隱匿已久的“地條鋼”問題推向大眾視野。
彼時,全國鋼鐵去產能戰役正酣。問題曝光后,去產能矛頭開始轉向“地條鋼”。“一開始政府給的口徑不是把我們清除,只說應付上級檢查,先把爐子拆了,等風頭過后,肯定會給我們一個說法。”林老板至今仍記得,去年11月28日到12月9日不到兩周時間內,當地中頻爐廠都“沒有任何緩和余地”地被統一拆除,不得重啟。
透過當地鎮上一家鋼廠的圍墻,記者看到幾臺拆下來的中頻爐被遺棄在空地上,防水雨衣半遮半露,爐子上的鐵制管線已銹跡斑斑。“這樣的爐子放在外面生銹,基本很難再恢復生產了。”江蘇省內一家軋材廠負責人葛立告訴上證報記者。
廠房大門緊閉,只剩下一位頭發斑白的看門大爺坐在門口。
為了震懾,去年12月30日,國務院辦公廳通報了關于江蘇華達鋼鐵有限公司生產“地條鋼”的調查處理情況,江蘇省一名副省長被給予行政記過,省內111名責任人被問責。一時各地風聲鶴唳,“地條鋼”已上升為事關官員“烏紗帽”的問題。
今年1月24日,發改委等五部委聯合通知發出“最后通牒”:2017年6月底前依法全面取締生產建筑用鋼的工頻爐、中頻爐產能。
這徹底打擊了原本對復產仍抱希望的林老板:“現在政策規定都出來了,政府也變成對我們不理不睬。”
這場始發于江蘇的清剿風暴,目前已席卷河北、河南、山東、四川等地。這些在2016年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沒有暴露的“地下產能”,隨著風暴刮到,層層浮現,不少省份的“地下產能”數量驚人。
“去年去產能都是攤派指標,合規企業首當其沖,而不是真正去掉落后產能,大家還以為沒有地條鋼、沒有非法產能。”沙鋼集團總裁龔盛向上證報記者表示。
公開數據顯示,江蘇省2016年底在全省范圍排查出“地條鋼”產能1233萬噸,四川也有約1500萬噸“地條鋼”產能,遠超去年兩省390萬噸和420萬噸的年度粗鋼壓減任務量。
截至今年3月初,湖北省已查處“地條鋼”產能149.9萬噸。3月底,遼寧省排查出“地條鋼”產能1006.7萬噸,確保于6月底前徹底清除;云南省確保到5月底前取締中頻爐產能551.6萬噸。而去年全年,遼寧和云南的粗鋼淘汰量是602萬噸和376萬噸。
“地條鋼”之罪
“大眾普遍認知的是老式‘地條鋼’,最原始的用鐵水熔化成長度一米二左右的鐵鋼錠。”江蘇省鑄造協會秘書長徐林源向記者解釋。
這種“地條鋼”最早起源于上世紀90年代初期,當時在地上挖個土坑當模具,直接把燒紅了的鐵水倒進去。
“現在用中頻爐熔化出鋼坯,再接上連鑄連軋設備,一些中頻爐廠的規模已經做大,一個廠投入上億元,員工宿舍樓都建起來。”徐林源說,“這就有點像當年福建莆田的游醫,慢慢成了規模化、公司化運營,但是改變不了游醫的本質。”
中頻爐的弊端在于其無法控制質量。“中頻爐像電飯煲,功能僅限于燒飯,也就是說它只能熔化,無法調控鐵水的質量成分,所以好的廢鋼是好米,就能煉出好鋼,同樣,差米只能煮差飯。”葛立向記者解釋。
但在利益驅使下,一些廠家從各個地方收來亂七八糟的廢料,不銹鋼、模具鋼、氧化皮都被摻進去,一起拿去熔了,廠子規模再大也有可能出問題。
這也使得“地條鋼”的生產成本要比高爐煉鋼低15%-20%,有的差廢鋼成本更是十分低廉。這在市場上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局勢,大片搶占電爐、高爐產鋼的市場。
“首先它的產品質量不符合基本要求,通過貼牌等方式以次充好,摻雜在建筑和工程中,其安全、壽命等都無法保障;其次工廠本身是違規生產,產能未經國家產能許可審批,環保、安全、質量等方面都沒有經過核查,還不開票、違法銷售。”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院長李新創對上證報記者表示。
記者在當地一家被拆除的中頻爐廠圍墻外看到,場地上的廢鋼垛堆積成山,其中有銹到發紅的粗鋼筋,也有形狀各異的彩色薄鋼板。
除了質量不過關,中頻爐還是耗能大戶,煉一噸鋼通常消耗600千瓦時電量。當地不少中頻爐廠都圍繞著鐵塔林立的高壓變電站附近建起來,就是因為電纜架設成本高,遠距離輸送又產生電力損耗,影響到用電計價。林老板這個廠子甚至投資3000多萬在廠旁邊建了一個小型變電站。
對比工業用電量數據就能略知一二。在同為地條鋼“重災區”的四川省德陽市,自今年政府下令全面清剿“地條鋼”以來,鋼鐵業1-3月累計用電驟降至0.58億千瓦時,降幅達35.06%,主要原因就是“接受政府去產能檢查,要求關停中頻爐設備”。
在倡導減煤的當下,可以說鏟除中頻爐,減少火電用量,也間接促進了煤炭去產能。
隱秘的利益鏈
其實,“地條鋼”問題并非新鮮事。
2004年,發改委等七部門聯合發布《關于進一步打擊“地條鋼”建設用材非法生產銷售行為的緊急通知》,就把以廢鋼為原料、生產建筑用鋼材的工頻爐、中頻爐等生產設備和軋制設備列入“地條鋼”設備范圍內。
可是十多年來,“地條鋼”仍如同田間雜草般野火燒不盡,而暴利正是時時吹拂之的春風。
“前期中頻爐辦廠很賺錢,一塊錢投入每年能有2毛5到3毛的回報,相當于25%-30%的回報率。”葛立說,“通常3年就能出本,最好的年景甚至有1塊錢能分到8毛到1塊利息的。”
尤其在今年春季行情下,煉鋼成為產業鏈中利潤最為豐厚的一環。中頻爐成本比高爐還要低200元/噸左右,噸鋼盈利能在1000元以上。
在“地條鋼”利益鏈中,地方政府也分得一塊蛋糕。林老板是2013年從福建省被“招商引資”到蘇南的,原因就是他們能帶來豐厚稅收。
如果按照法定要求全額開票納稅,中頻爐廠每年繳納稅費額驚人。首先,原料采購中的廢鋼需繳納14.5%的廢鋼資源稅;其次,利潤部分需繳所得稅20%和增值稅14.5%。保守估算,僅一家年產30萬噸的中等規模中頻爐廠一年就能有1個億的稅收貢獻。
這些動輒上億的利稅成了不少鄉鎮的主要財政收入。去年國家調查組查處的“地條鋼”生產企業江蘇華達鋼鐵公司就被當地鎮政府視為財政支柱企業,多次被授予“特別貢獻獎”。
林老板的中頻爐煉鋼廠曾經也是鎮上納稅前五的大戶。據其介紹,2015年到2016年間一共向當地政府納稅約4億,已經超過整個廠全部投資額的兩倍。
“地方已經享受了中頻爐帶來的產業紅利。噸鋼稅收這么高,地方政府就是天然的合伙人。”葛立說。
為了地方GDP,個別地方“幫忙”變非法產能為合法的情況屢見不鮮。“其實很多中頻爐產能都是批件不符,比如批文以鑄造的名義,實際上是中頻爐煉鋼,供電供水的手續也是這樣辦下來的。”葛立告訴記者。
林老板也表示:“我們私企不可能去工信部拿到批文的,就先在地方政府這里立項審批,包括環保評估、安全評估這些手續都在地方上辦。”
這解釋了為何即便在2016年國有和民營企業紛紛淘汰落后產能之際,沒有正規批文的“地條鋼”企業的爐火依然燒得正旺。
風暴后的命運
3月2日清晨,江蘇省張家港市沙鋼集團總部門口的馬路上排滿了一輛輛載運著廢鋼的50噸位貨車,等待卸貨。
“我們深深感受到去產能帶來的好處,尤其是在原料上,現在有源源不斷的廢鋼涌進沙鋼。”沙鋼股份總經理陳瑛向上證報記者直言,公司是清除地條鋼的最大受益者。“地條鋼生產企業大部分關停后,需求還存在,市場供求關系發生變化。”
今年一季度,螺紋鋼期貨主力合約從去年底的3000元/噸上下一度突破了3600元/噸的近3年高點。相比之下,板材等其他鋼材品種價格并未出現同幅度上漲。
“今年比去年更賺錢,手上缺貨。中頻爐停產以后,大家都要進鋼坯。”3月初,華東地區一位專做鋼坯貿易的袁老板繁忙奔波于各大飯局中,原來生產中頻爐鋼坯的廠家都主動請客向他采購高爐鋼坯。
一夜之間,鋼坯成了市場上搶手的緊俏物資。“現在利潤都積聚到了煉鋼環節,‘地條鋼’被打掉后,高爐鋼廠是最大的受益者。”葛立說。
“現在是有家不能回。”今年春節是林老板這些年來經歷的最難熬的一個。在遣散了工廠約300名工人后,還有銀行和民間借貸的債務尚未償還,辦廠投入的資金中還有1個多億來自福建老家的民間借貸,年化利率約15%。
“銀行那邊當初只用土地和房產抵押借貸了2000萬元,剩下的都是我們自己集資借來的外債。”
他幾乎已經喪失了“東山再起”的心思。在國家政策規定下,中頻爐已經絕無“生還”可能。至于轉型,政策規定的不確定性仍是林老板最大的憂慮。其實在被拆除前,林老板廠里正準備新上一條法蘭片軋材產線的二期項目,“圖紙都設計好,樁基都進場了,但現在也被擱置下來。雖然目前軋材線還能開,但誰知道將來會不會也被劃入非法生產范圍。”
在全國去產能戰役中,鋼鐵產業這一龐然大物的艱難轉身,牽動社會各路神經。國企去產能,數十萬員工分流;“地條鋼”產能出清,這些微小私企成了地方眼中的一堆“爛鐵”。
“地條鋼背后問題錯綜復雜,有地方政府利益保護、缺少市場監管,也有政府不知情等多方因素。”李新創說:“但去產能局勢下的方向是明確的,對于違規產能絕不同情,現在有中頻爐改建計劃,這屬于新增產能,也是決不允許的,必須維護市場健康發展。”
震動過后,去產能之路仍要繼續挺進。“現在的去產能路徑正回到正軌。”在沙鋼集團總裁龔盛看來,去產能應有其先后順序。首先,非常明確要去掉“地條鋼”;其次,去掉不合法、不合規的產能,即沒有經過工信部公布的不合規產能要查;接下來,“僵尸企業”需要甄別出清,停產企業中有的是資金鏈斷裂的先進產能,這部分需要討論如何重組拯救;最后,工信部合規產能中還分一、二、三批名單,最后一批名單中其實有一部分是規模小、檔次低的,可以考慮退出。
在去產能的高壓之下,低端產能的生存空間愈漸狹窄。就在記者采訪的江蘇小鎮上,剛落成的產業園區正開啟又一輪招商引資。新的經濟政策風向下,鋼鐵業已不再是香餑餑。
“那里只有科技型企業才能搬進去,它們納稅更高,很受地方歡迎,現在像我們這種老大粗的企業是沒有資格進入的。”葛立的臉上露出幾分無奈。